李舫:春秋才是中国历史的大时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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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2年07月01日
手握一捆又一捆细细瘦瘦的简牍,扬雄焦灼地走在长长的甬道上;在竹林间狂舞长啸,在雷电中昂首穿梭,嵇康想象自己是一只孑然独立的飞鸟;残阳如血,寒风凛冽,陈子昂忧思刻骨,登上了幽州台;30次委任,17次失宠与流放,苏轼一蓑烟雨,千里行舟;囚窗里,花白的头发披散着,书稿终于完成,李贽了无遗憾,自刎,遂绝……
这些中国世子的剪影,在历史的星空中,耀眼闪烁,落在著名作家、学者李舫的笔下,汇集成一部《大春秋》。她说,在这本用历史来串联的书中,她很想提示读者的是——忘却历史的悲剧和重复悲剧的教训。
中青报·中青网:之前你也出过不少文化散文作品,如《能不忆江南》《大道兮低回》《纸上乾坤》《苟利国家生死以》等。创作《大春秋》这部历史文化散文集,有什么契机或者初衷?
李舫:这些年我的阅读兴趣发生了一些变化,从西方现代性、现代派艺术转向中国传统文化和历史哲学,这可能就是契机。
2016年年初,我在某中央机关挂职。工作间隙里的阅读、时间碎片里的思考,成为我一天生活中最难得的放松。用这些碎片一样的时间,我读完了“点校本二十四史”中的大半,《史记》《汉书》《后汉书》《三国志》《旧唐书》《新唐书》《宋史》……当然,没有目的的阅读,有时候是囫囵吞枣。某一天,囫囵吞枣之后,我突然萌生一个想法,写一本关于中国的“大书”。
我开始思考很多未曾深入思考过的大问题,比如理想与信念、人类与世界、文明与传承、时间和空间……书的内容还没有眉目,书的名字却固执地横亘在我的眼前——大春秋,像一座巍峨的山峰,吸引着我去攀登。
今天想来,这些思考是多么肤浅,而我的雄心壮志又是多么幼稚。可是,那时候,我沉浸在春秋战国的历史钩沉中不能自拔,特别是老子和孔子的风云际会,让我对那个遥远的年代充满了激情。
老子和孔子,两个历史深处的思想巨人,他们究竟以怎样的心情、怎样的姿态克服重重困难,终于得以相见?如此迥然相异的两个人——一个温良敦厚,其文光明朗照,和煦如春;一个智慧狡黠,其文潇洒峻峭,秋般飘逸——他们走到一起,完成了中国思想史上的一次伟大碰撞。
春秋,这才是中国历史的大时代。
中青报·中青网:所以,书名“大春秋”有什么特别的寓意吗?
李舫:春秋,有很多种内涵,我们常说:春秋笔法、春秋积序、春秋鼎盛、春秋责备贤者……春秋,指的是时间,更是一种人生的态度,是人生观、世界观、宇宙观,更是方法论。
春秋者,时也,史也。古代先人春、秋两季的祭祀,让这个词具有了农耕文明的鲜明气质。春种秋收、春华秋实、春韭秋菘、春露秋霜、春花秋月……典籍里的美好词语,负载着先人的美好期待,也收获着先人的美好祈福。春去秋来,四季轮回,成就了中华五千年的浩浩汤汤。
春秋之时,人道亦是天道。正是在这个时代,古代中国与古代希腊、古代印度、古代以色列一道,开始了“终极关怀的觉醒”。还处于童年时期的人类文明,已经完成了思想的第一次重大突破。
在4个文明的起源地,人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用理智和道德的方式来面对世界,从而成就了世界文明的“轴心时代”。与此同时,那些没有实现突破的古代文明,如巴比伦文化、埃及文化,虽然规模宏大,最终难以摆脱灭绝的命运,成为文化的化石。
在我看来,春秋,是一种记忆,也是一种觉醒。大春秋,这三个字里包含太多太多,我希望用这3个字来致敬伟大的时间。
中青报·中青网:书中有部分是你新写的散文,与以往作品相比有什么特别之处?
李舫:这本书是我大约六七年时间里的历史散文,也是我的历史笔记。我很想说说我写的那篇关于李贽的文章《山山记水程》。
我很小的时候,就知道他的《藏书》《续藏书》《焚书》《续焚书》,它们是我父亲的案头书。我曾经很认真地翻过这些书,可是真的读不太懂。李贽反对空谈理学,主张革故鼎新,痛恨满口仁义的卫道士、伪君子。这些都深得我心,可还是觉得跟他隔着很遥远的时空。
然而,2014年,我来到泉州,在李贽简陋的故居,我突然就懂得了他,懂得了他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。在北京通州的监狱里,76岁的李贽宁死不屈,不为自己的所做所思忏悔,最后用剃刀割断自己的喉咙,血流两天乃亡。
每想到这个场景,我就肝肠寸断。这是一个怎样的人?他生活在怎样的时代?他在做什么、想什么,又试图将怎样的自己留给后世?李贽是一本大书,也是一个沉重的谜题。写作李贽是个痛苦的过程,不说他卷秩浩荡的作品、特立独行的思想、运乖时蹇的一生,他的死就令人心疼,更让人震撼。
我也想说说李贽的泉州。今天的中国,北京和上海是世界闻名的国际化大都市,但是在1000多年前的宋元时期,泉州已经是中国乃至世界名列前茅的商贸中心了。
在马可波罗的记述下,泉州有来自当时大食、三佛齐、真腊、占城等很多国家的商贾往来。他们携带着世界上最先进的科技、最时尚的艺术、最美味的食物、最多元的文化、最包容的信仰,在此汇聚。
大儒朱熹曾对泉州有过这样的评价:此地古称佛国,满街都是圣人。弘一法师自感将不久于人世,选择泉州托付余生。正是在这里,他提前将自己的死期写信告知几位如夏丏尊一样的知交,然后写下绝笔——“悲欣交集”。
李贽,就生活在这里。
中青报·中青网:你在《岁月留白处》一文中写道,“文学家如司马迁,其笔下的历史是独特的,文学的书写在历史的深处,更在岁月的留白处”。你如何看待文学与历史的关系?
李舫:文学是历史的智者,历史是文学的富矿。
许慎在《说文解字》中说:“史,记事者也;从又持中,中正也。”历史的本意其实是记事者,也就是记录历史的史官。在西方,多种语言的历史概念源自希腊语historia,亦即调查、探究,出自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的《历史》(Historia)一书。历史包括一切过往,以及关于过往的记录和思考、研究和诠释。
这样说来,历史具有3个特性:一是时间的意识性,二是思想的在场性,三是向未来的开放性。时间是流动的,今天的明天是明天的昨天,未来的历史又是过去的未来,历史的意义在于不断发现真实的过去,不断用新的发现修正以往的谬见与误读,这恰是历史研究的价值。
而在历史学家不能及、无所及之处,让历史的细节变得更加丰盈、丰富、丰美,恰是文学家存在的意义。
中青报·中青网记者 蒋肖斌 来源:中国青年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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