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半农(1891年—1934年),原名寿彭,后名复,初字半侬,后改半农,江苏江阴人,新文化运动先驱,“专治语音学,多所发明。又爱好文学、美术,以余力照相,写字,作诗文,皆精妙”(《故国立北京大学教授刘君墓志》)。刘半农虽仅“以余力照相”,但其所著《半农谈影》堪称中国摄影理论的开山之作。
刘半农视摄影为“消遣”,强调他在摄影上的非职业性和非功利性,类似于传统文人的“雅趣游艺”。“以余力照相”的目的“只在求得自己的快乐”。所以,作为纯粹的“为己者”,他不拘泥于摄影的方术规律,而是玩物以适情,“无论是赤日炎炎的盛夏去颐和园观荷,还是在寒风凛冽的严冬去北海赏雪”(陈申《光社纪事》),有意兴便做,没有意兴便歇。“白天背镜箱,晚上摸黑房”,为的就是一个“消遣”,一如被奉为文人画正宗的倪瓒所言,“仆之所谓画者,不过逸笔草草,不求形似,聊以自娱耳”(《答张藻仲书》)。
摄影的意趣在于“游心之所在”的意境建构。在《半农谈影》一书中,刘半农将摄影主要分为两大类:一类是“复写”,其主要目的“在于清楚,在于能把实物的形态”真切记载下来,是为“写真”;第二类是“非复写”,可称作“写意”,即“要把作者的意境,借着照相表露出来”。在刘半农看来,意境是人人不同的,而且是随时随地不同的,要表达出来,必须有所“寄借”,“被寄借的东西,原是死的;但到作者把意境寄借上去之后,就变做(作)了活的”。
刘半农拿“正阳门”举例。以“写真”的方法拍摄,即使照一百张,还是死死板板的“一座正阳门”,是“包造正阳门的工程师打给我们的一个样”,但若用“写意”的方法,则十人十异,有的雄伟,有的清劲,有的“热”,有的“冷”。这样的作品,“往往不去管他照的是什么东西,却把我们自己的情绪,去领略作者的意境”。写真照相只须有一个“术”字,而“写意”则于“术”字之外更须有个“艺”字。为方便理解,刘半农进一步举例,“云淡风轻近午天”是个印象,但若换作“云作灰白色,不甚绵密;风力每秒钟二公尺;时间为上午十点三十五分”,则意趣全无,变成一篇“死账”。
意境最根本的还是主体的自我书写,以一心映万物。清代画家方士庶在《天慵庵笔记》里说:“山川草木,造化自然,此实境也。因心造境,以手运心,此虚境也。虚而为实,是在笔墨有无间——故古人笔墨具此山苍树秀,水活石润,于天地之外,别构一种灵奇。”刘半农认为摄影亦如此,如若所有的东西多直现于纸面,没有什么纸背或纸外的东西“可资玩味”,那还有什么意趣呢?“光社”发起人之一陈万里在评价刘半农的摄影时就曾谈道,“他之摄影,是在一张平面的作品上,要有他自己的意境存在着”,“他要还他‘一个我’,有他自己的本来面目”(《谈半农的摄影》)。
意在影先。“写意照相的总体,就完全寄附在作者的意境之内:必须先有了意境,然后才可以把方术规律拉过来,做个参考”,就此来说,“清与糊”“形与光”“陪与衬”等都是表达意境的具体艺术语言形式,“这是美术上的安排,是脱离了理知而专属于情感的一件事”。
那如何通过技术来呈现写意摄影的意境呢?拿“线”来说,无论是曲还是直,都看起来有僵硬之感,但如若拿支毛笔,蘸些墨水,在宣纸上随意挥一笔,则“看上去似乎中间含蓄着许多的意味”。“糊”一点,可使琐碎的东西变为匀和,使锋芒棱角借着“腴线”变为含蓄。意境是灵秀的、苍老的、萧疏的,可“偏清”一点;如果是朴茂的,浓重的,就可“偏糊”一点。再说“光”,在摄影中,光也有软硬深浅之分,硬光可唤起精神,软光可增加韵味,太硬易使画境陷于干枯,太软也可造成混沌;深光趣味浓郁,浅光趣味轻灵,太深近于臃肿,太浅则近于松懈,光的软硬深浅与景物的清糊一样,都是作者意境中的事。刘半农的认识,某种意义上也是东方审美意趣在摄影创作中的隐现。
在意境之外,刘半农还以传统文人画为师法对象,在《垂条》《寒林》《渔舟唱晚》《西湖朝雾》《平林漠漠烟如织》等作品里,不论是竹影横斜、放牧归舟的取材,还是薄雾轻笼的水墨感,抑或是颇具诗意的作品名称,都带有传统文人画的印记。王森然评曰:“其美术摄影中诗意之浓,为一般摄影家所不及。”(《刘半农先生评传》)当然,刘半农也清醒地认识到:“画是画,照相是照相,虽然两者间有声息相通的地方,却各有各的特点,并不能彼此摹(模)仿。”
刘半农将传统文人画的“理法”融入摄影,以模糊和写意寻求“为己者”的意趣,以“业余者”的身份影响了中国摄影的历史走向。在他这里,“小镜箱”有了作品之外特定时代下的主体意识和家国意识,是“雅趣游艺”之外的另一种复调,正如其在《北平光社年鉴》的序言中所说:“必须能把我们自己的个性,能把我们中国人特有的情趣与韵调,借着镜箱充分地表现出来。使我们的作品,于世界别国人的作品之外另成一种气息。”
(作者系中共天津市委党校讲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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