漂泊游荡的感觉大概就从那个时刻生长出来。自此,常常思念家乡的四季分明和院落里的石榴、月季、丝瓜架,写作因而也是怀想式的,以家乡的人事记忆为材料。直到有一天,过去的经历耗尽了,曾经丰盈潋滟的一大片湖水,渐至于干涸。
像猛然惊醒般,我把目光投向此时此地。我意识到,生命早已进入全新阶段。在他乡生活和写作,一旦沉浸投入,打开也在一瞬间,细节与感触汩汩涌出。深圳是一座生机勃勃的现代城市,只要足够敏锐,就会发现这里的文学土壤称得上丰沃。人们为何从家乡来到此地,如何生活、工作,爱情如何发生,亲情又如何维系,遇见多少崭新的困惑,这里面都充盈着新鲜的经验。深入思考当下的生活并提供气质独特的表达,正是青年作家面临的机遇与挑战。
我用短篇小说来处理这些经验。身为大学老师,主要利用寒暑假时间写作,选择这种文体也符合我的生活实际。《照夜白》《外面下雨了吗》《日光照亮北斗》,我通过这些质地细密的短篇小说,关心人在现代城市生活中遇到的新问题。获得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的《月光下》,书写的也是深圳故事。我在这里遇见太多心灵强健、自食其力的普通劳动者,他们生命能量丰沛,善于在细微处寻求人生意义,对平凡的日子充满深情和眷恋。这一系列小说尝试关切现实人生,我希望写出普通人的踏实和坚韧,写出普通人内在心灵的丰富和精神境界的光泽,也希望自己的作品是建设性的、有情感力量的、有益于世道人心的。我盼望阅读成为一种唤醒,令读者想起自己的一段生命经历,一个朦胧模糊的画面浮现了,某种未曾留意的感受复苏了,小说故事就这样和读者自身的生活重叠交织在一起。
当然,这种写法,素材成为快速消耗品,平时保有观察和储备的意识就显得格外重要。做功课,下笨功夫,是小说写作者的基本素养。好的小说要落地。材料单薄浮泛,又缺少准确细节的话,很容易写飘。想象很重要,但那不是万能的。写作者要自觉进行各方面储备,不然一直往外输出,很快就会枯竭。储备是一个长期持续的过程,且无法一劳永逸。案头的,田野的,人群中,独处时,都要多吸收多积蓄,而且要走出书房,走出信息、观念、生活方式等各类意义上的茧房,关心人们的所思所想,感知多样新质的生活。
我始终相信文学的力量。这些年来,媒介、视听形式、人工智能不断迭代更新。我好奇和关注新事物和新变化,了解过之后,发现文学的魅力依旧独特。莫名惶然时,拿起一本小说,读进去,也就安心了。情绪低落时,一部好作品能把我从泥淖中拽出来。在细密慢速的文学作品中,零散的碎片得以连缀完整,一掠而过的时光得以舒缓从容,那些茫茫的、易逝的、属于人类的微妙情感和深度体验得以凝固,仍然给人安慰,并在阅读者的内心深处引发强烈的共鸣。
写小说是创造性的精神活动,更是寂然劳作的漫长历程,个中的灵思和创造力来自沉潜专注。专注时,心静如水却灵思涌动,忘却一切而无比满足。写作苦乐掺杂,但说到底是一件乐事。很多时候,坐在桌子前,不是心沉下来开始动笔写,而是写着写着,杂乱的想法消散,心沉下来了。写作锚定了飘忽的思绪,文学也让人的身和心常在一起。
(作者为青年作家、深圳职业技术大学教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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